5 月 27 日，货车司机常志荣被发目下一个加气站隔邻死一火。为了尽快还完车贷，这是 46 岁的常志荣第一次开上青藏线。车贷是好多货车司机信用卡的源泉，也转变了常志荣近两年的生存。
他有记账的民俗，每一笔收入支拨，账目明晰。终末的账单里，他还了 1 万 3 的车贷，1 万的信用卡，买了两瓶 30 块钱的小氧气瓶，还给两个女儿发了生存费和红包。凌晨 1 点半泊车后，他缺氧死一火。
文丨徐巧丽
编订丨陶若谷
裁剪丨张歆玥
常志荣爱讲见笑，心爱潘长江，连发型都剪了个同款。货车司机里，他是脑怒担当，有东说念主吐槽我方对讲机歇工了，他就接，"你不给它发工资，给它吃点好的，得劲了很"。也属他活得有庆典感，车里挂牛仔帽，塑料的大金项链套在副驾上，手机支在驾驶座前，一天拍五六个视频。
他往新疆喀什运编织袋、卷纸，都是出口货，一都与戈壁作伴，和爱妻每天要打三四通视频电话。
大早上就问吃饭，晚上 10 点泊车休息，也要打一通电话，遍及是逗乐解闷，问问孩子的情况。唯有到每月 20 号，闲聊里会多几个问句——"（银行）是不是又发短信了？""是不是又催缴了？"
每到这技巧，爱妻刘海霞就知说念，接下来半个月，不成带孩子去吃酸辣粉和麻辣烫，要一个个还贷了。
先是每月 13520 元的车贷，再是次月初还额度 2 万的农行信用卡，8 号还额度 1 万 6 的中信信用卡，弥留感老是每个月轮回到来。
车贷是一切账单的源泉。两年前，她和丈夫贷款买了新车，旧车顶了 6 万，付了 8 万首付，换了一辆橘红色挂式货车，背上车贷。
去一回新疆运货七天，运脚是到付结算，路上的用度得我方先垫上——大头开支是加燃气和过路费；货色有压车资，每卸一车货，有卸车资 300；审车资，保障费，接单的平台会有信息费，每接一笔订单，交给平台 200 到 500 块，还有会员费。
微信小号记载了常志荣在路上的每一笔开支。除了以上，吃个早点 13，喝个饮料 11，吃一次羊汤 60 块，买两次菜 210 块钱——这都是两东说念主份，他通常和货车司机合伙吃饭，分担的饭钱、充值的手机费，都是他计帐。
车贷有七天的转圜余步，不然就锁车。路上用度加上家庭开支，每月盘活的钱需要近 3 万，接近两张信用卡的额度。收入这边，则除了拉货的运脚，唯有刘海霞每月 2000 块的工资。
刘海霞其实是有些操心的。换新车时，他们的重组家庭才竖立一年，租房住。常志荣带 3 个孩子，她带 3 个孩子。其中 2 个还是成年，3 个读初中住校，小男儿读小学，留在身边关爱，恰是需要营生存的技巧。
不外，换车也有诸多克己：旧车是国 5，妙品拉不了；油价高涨，换自然气的低廉；还有 13 米长的半挂，不错跑资料。总之为着赚更多钱。
月结账单，常志荣常常踩点还贷。昨年，家里三叔女儿成亲，他歇了四五天没跑车，不够还车贷了，刘海霞在保障公司职责，从我方的寿险保单里贷了 8000 块。这成了一个老措施，有次过年没接到票据，贷了钱补上。
●每月 20 号运转的催缴短信。陈诉者供图
家里的开支围着这个穴洞转，通过轮回套现看守盘活。二女儿买 160 的教辅材料、充到饭卡里的 50 块、小男儿买一杯 7 块的蜜雪冰城，都用信用卡。
"资金不流动，司机就没钱。"一起跑车的师父都这样说，小额网贷利率高，老是向别东说念主借债，又不太好张嘴，信用卡是最合算的采用。
借债亦然常有的事，昨年 11 月 26 号，还车贷的终末一天，常志荣还在路上，运脚没结算，刘海霞问街上卖面条的借了 8000 块。去年 9 月，常志荣大女儿去郑州上大学，肯求了助学贷款，还缺一台电脑，开学前，常志荣借了一笔高息贷款，给大女儿买了一台联思。
小额网贷，用来付修车的钱。他垂青安全，每晚泊车第一件事，绕着车辆查验一圈。追想第一件事亦然去修车铺打黄油，一次 50 块钱，能查验刹车片、传动轴。修车是常事，换一个轮胎 2000，常志荣就把刘海霞带昔时，让她付钱——信用卡支拨和还款都是她管，网贷亦然她借。
他不短了家里的钱，刷视频哪条裙子面子，会给刘海霞买。刘海霞以为材质不好，思退，他也不让退，说"衣着面子"。每年情东说念主节，会发 520 的红包，愚东说念主节，他给她发了 582，神往是"我不爱"，贫嘴说个反话。
妮儿心爱吃酸辣粉，小男儿心爱吃麻辣烫，他会在视频里顶住爱妻，周日带孩子们去吃顿好的。不外本年运脚着过时，这些也都少了，刘海霞说。
账单里唯独不憋屈的是买菜。常志荣有一个铁皮小车厢，内部各式锅碗瓢盆，他作念菜舍得用调料，老抽生抽鸡精，极新的葱姜蒜和小米辣，备得都全。在路边也能架个锅大火炒菜，再摆个小桌子，肃肃合伙司机的一日三餐。
●常志荣在路上开火作念饭的小车厢。陈诉者供图
没记入账单的，是他给儿女发的红包。大女儿给他发一条牛仔裙的图片，60，他发一个红包。刘海霞的二女儿不跟他讲隐衷，他也给她发一个红包。小男儿和二女儿不勉强，他教学小男儿，先发个红包，再说"和哥哥姐姐合作盟。"
本年大年三十，他在新疆趴活，停了两天接不到安妥的票据。距离三千多公里，他在"家和万事兴"群里发红包：谁能说出我们家最大的隐衷，奖励红包一个。孩子们一个个猜：小孩多，没钱；家里开销大；还车贷 …… 都分别。终末是刘海霞的大女儿猜对了——怕孩子们不争光不上进。
常志荣终末一次回家是 15 天后，元宵节。冯家口村的地锅炖店，他请了 2 个货车司机，加上一家 8 口东说念主吃饭，过 46 岁生辰。
司机们送了一个蛋糕，上头写了红色的"发"字。本年春节，到新疆线的运脚从 760 一吨，降到 600 一吨，人人遍及以为，好票据越来越少。蛋糕确实带来了"运说念"——第二天，常志荣就抢到一个安妥的货源。
同村司机曹喜增跟他合伙动身，半年跑了三四趟新疆，没回过家。
曹喜增缅思里，5 月 15 日，他们再行疆赶到衡阳卸完货，常志荣的运脚笔直 1 万露面，距离还车贷还剩 5 天。但这车货地址出了问题，卸不了货，在车上空等 4 天，阻误的用度叫压车资，底本不错有个 1600，常志荣没讨追想。
讨运脚亦然一门常识，主要靠哭穷，把家里的窘困，倒豆子相同倒给货主。前一次，货主给两东说念主预支了 1 万运脚。这劣货主说，"我们公司也不收货"。常志荣就跟曹喜增斟酌，"要不你带我去西藏跑一遭。"
青藏线比新疆线收货，也面对高反、路况差的危急。
曹喜增去年跑了一年轻藏线，本年 109 国说念修路，都是坑坑洼洼的泥土砂石，他改跑新疆。但常志荣早就思跑青藏线，之前一个杭州到拉萨的订单，2 万 2，他说要"鼎沸险中求"，效果徬徨了几秒，抢家太多，下架了。
此次曹喜增抢到个"好票据"，从长沙到拉萨，运脚 2 万 3 ——本年轻藏线票据好抢。效果去长沙的路上就不顺，先是曹喜增的一节拖车被东说念主碰烂了，再是常志荣的车，标的轮轴承散了，花了 700，修车的技巧，反光镜又被东说念主碰了。
在长沙，两东说念主装完货离婚，曹喜增往北回家修车，常志荣往西运货。比常志荣大 10 岁的曹喜增顶住他，"路上管好我方，渐渐开，带够氧气。"按照曹喜增的教会，我方跑青藏线，惟恐带一个氧气罐也用不完，但常志荣白白胖胖的，曹喜增操心他高反。
常志荣性子急，路也赶得紧，早上五点就动身，六七点在对讲机里叫几个相熟的店员起床。但青藏高原上空气淡泊，到了格尔木，常志荣运转流鼻血，相熟的司机张宁辉开打趣，"你那躯壳你去那找故去？"他也打哈哈，"货还是装上了，飞速卸完货找个车拉追想。"
●过 46 岁生辰的常志荣。陈诉者供图
他没和店员们说，这趟主淌若为还车贷。5 月 16 日启程前，他跟爱妻商定，"这趟还了车贷后，还剩下 1 万块钱，再打在信用卡里。"追想多休息几天，陪二女儿中考。
第一次跑青藏线，常志荣发了好多视频，下了很大的雪，车头凝结的冰，碧蓝的湖泊，还遇着了来吃面包的狐狸。配景音里，有氧气一进一出的声息。途经昆仑和唐古拉山时，他的高原反馈也来了，走两步路就气喘，头疼了就吸氧，他戴着氧气管跟一又友王林强说，"林强啊，有别的车就不要来西藏了，路都难走死了。"
一又友们劝过他带上四五个氧气罐，不知说念他为啥只买了一个，意象是因为贵。常志荣曾告诉王林强，格尔木的氧气不值钱，70 块钱一个，值钱的是氧气罐，房钱 300 一个。
5 月 24 日他到了拉萨，高原反馈好了一些。终末的微信账单炫夸，卸完货，他先给爱妻转了 1 万 4，又还了信用卡 1 万。之后，他又接了两个短途单，去海拔 4200 米的羊达和 4500 米的那曲，一单 1500 块，一单 1700 块，刘海霞意象，是为了赚回程的气油钱。
除了吃饭，他还给大女儿转了 300 生存费，给二女儿转了 20 买湿巾——二女儿写字有洁癖，老是用湿巾擦手。还有两次，买了 30 块一瓶的氧气瓶。
到拉萨时，常志荣的氧气还是用完。上了高原加氧气，要 160 一次，他和刘海霞吐槽，嫌贵，刘海霞让他"贵也加点儿"，他又说，"用的罐分别，加不上。"终末他买了两瓶 30 块的小氧气瓶。微信聊天记载炫夸，5 月 26 日，他在那曲卸了货，没等盘货，就跟货主说，"没啥事我就走了，在这里高反严重了不行。"
爱妻和他的终末一通电话是在今日晚上 7 点，常志荣到了五说念梁。她看他脸有点发红，问他是不是发热了？头一天，常志荣说有点胸闷。此次他忖度我方是伤风了，嗓子也不太惬意。
那晚，刘海霞特意查了五说念梁，贵府上说是"生命禁区"，海拔 4665 米，空气不运动，泥土含汞量高，植被较少，空气中含氧量低，高原反馈会涌现。她立时给丈夫发了昔时。
常志荣嗓子不惬意，不太思多讲话，只答理说，"今晚要赶着开过五说念梁"。其后汽贸公司查询轨迹发现，这辆豫 E 牌的卡车一直开到了晚上 1 点半。
河南林州与山西、河北三省交壤，斗争货车近一万辆。冯家口村在 234 国说念和 303 省说念交壤处，大车上高速，下高速，都要从这儿历程，煤矿碎片沿着货车行驶的标的飘舞在柏油路上。沿街遍布摊贩小吃，肤浅司机下车吃饭。
三年前，常志荣和刘海霞在这儿租了房。出车之前，他会去蔬菜超市买一回菜，备都路上的东西。为了互通讯息，去年 10 月，几个常跑新疆线的司机建了一个 6 东说念主群，取名"沙漠风暴"。
在群里，常志荣最年轻，存在感也最强，他是"音信通"，会共享那里的加气站低廉 5 分钱，那里的饭铺能泊车，在那里吃了罚单。像曹喜增年级大，不常看手机，他会帮他们找好票据。有司机不知说念路，他会立时发来道路，详备到从哪儿上高速，哪儿下高速。也会共享一都的胡杨林，藏羚羊。
路上，6 个东说念主就靠对讲机聊天，泊车卸车的技巧，常志荣唱豫剧，给人人解闷。休息时他会说"别乱，睡了"。惟恐回家，几个东说念主也约着打牌打麻将，常志荣有次眼看着快输了，给刘海霞发微信，让她快打电话，就说该回家吃饭了。
"这东说念主挺精，脑袋瓜子灵。"司机们说，好话赖话，诳言小话他都会说。他有个法门，不管加不加气，都要进当地加气站的群，能知说念哪条路堵了，哪条路封了。嘴也甜，"哥""好意思女"，总挂在嘴上。有个货主微信名叫海霞，他就说"我爱妻也叫海霞"，拉近相干。
常志荣有一台银色 vivo 手机，下载了 20 多个货运 APP，微信置顶里，有 120 多个货主。他不会跟货主断联，送货时，时通常发个定位，更新进程，好多货主在他卸货之后会留一句"下次接续找你"。
●十字街头的卡车。图 / 徐巧丽
接廉价单，通常是回家的技巧。司机们都是如斯。
曹喜增从江西回河南，700 公里，接了一单 3500 的，"不接就一直在这儿住了"。本年再行疆往内地的回程单，只够路上的盘活。各项用度里，能压缩到最少的，是东说念主的吃喝住行。要思手头有活钱，最合算的采用，刷信用卡。
和常志荣相同，曹喜增也有四五张信用卡，2017 年办了吉祥银行的，再其后华夏、兴业、农行，一张张都来了。
他七八年换了七八辆，思着开导好了能挣更多钱，却赶不上运眼下降的速率。旧车卖给一个 40 多岁跑内地线的货车司机，效果他也挣不到钱，还欠曹喜增四五万没还上。
司机相互借债，亦然常有的事，通常是信用卡额度用罢了，网贷也贷不出钱，唐突还车贷差个几千块。
常志荣惟恐仅仅说一句"给我加个气"，店员们就澄澈他没钱了，给他转个 2000。终末一且归拉萨的路上，他断断续续问曹喜增借了 6000，问张宁辉借了 3000，问王林强借了 600。曹的钱亦然信用卡套现借给他的。5 月 24 日，再还不上车贷要锁车了，曹喜增找他取回了 5000。
6 东说念主群里世东说念主贯注的是张宁辉，他两年前还罢了车贷，无用问东说念主借债，信用卡也唯有救急技巧用。底本两三年司机就得换车，但张宁辉碍于行情采用不换，跑票据全为我方，"图个心里毒害"。
王林强和常志荣是前后脚买的车，两东说念主底本都往榆林神木标的跑，但货逐渐少了，哪儿有货他们往那里走。两东说念主通常一起换取运脚转动，斟酌着去跑新疆线，比青藏线安全，运脚也差不了些许。
5 月 26 号中午，他问常志荣，能否还上去年借的 1600？那时，他电话打了一圈，有两个司机还了他 3000 和 5000，又从信用卡里套现了小数，王林强还上了终末一次车贷。
还差两次，常志荣也不错还完车贷了。本年三四月份，他问刘海霞，还剩几个月？情愿还完车贷日子就毒害了，不错通常回家了。
●常志荣车上贴的进出吉祥。陈诉者供图
再往后，要用到钱的就都是大事了。两配偶斟酌，旧地的屋子照旧毛坯房，大女儿许配前要装修好。二女儿是县一中的培优生，憨厚让上补习班，一双一的 150 元 / 课，大课 100 元 / 课，他都给报了。小男儿班级群里，憨厚让接送的音信，他在路上看到了，也会转发教唆刘海霞。
妮儿心爱吃酸辣粉，小男儿心爱吃麻辣烫，他会在视频里顶住爱妻，周日带孩子们去吃顿好的。每天一开工，他会固定发来音信"爱妻早上好"。
5 月 27 号早上，这句致意一直没来。刘海霞发昔时信息问"好点了莫得"，没获取修起。她又打了三四个电话，没买通。其后她打给汽贸公司，发现货车定位在一个加气站隔邻。加气站雇主去看，常志荣躺在车后的卧铺上，还是死一火。
（应陈诉者条目，王林强、张宁辉为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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