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诺贝尔文体奖得主莫言的散文集《不被大风吹倒》最近出书。该书从莫言以往作品中选取了与东谈主生经验、写稿训诲和东谈主生感悟关系的篇目，还加入了其全新创作的写给年青东谈主的现实。莫言为什么叫莫言，他与家东谈主的关系、对待生活的作风，他的童年趣事，他的交友与阅读，哪些东西成了他的写稿源头……这些现实皆将在书中逐一揭晓。经出书社授权，第一财经节选了书中部天职容以飨读者。
《不被大风吹倒》
莫言 著
读客文化·北京日报出书社 2024年10月
用耳朵阅读我在农村渡过了漫长的青少年时期。在这时候，我把周围几个村子里那几本书读完之后，就与竹素脱离了关系。我的常识基本上是用耳朵听来的。就像诸多作者皆有一个会讲故事的老祖母相似，就像诸多作者皆从老祖母叙述的故事里接收了当先的文体灵感相似，我也有一个很会讲故事的祖母，我也从我祖母的故事里接收了文体的养分。但我更不错自尊的是，我除了有一个会讲故事的老祖母以外，还有一个会讲故事的爷爷，还有一个比我的爷爷更会讲故事的大爷爷——我爷爷的哥哥。除了我的爷爷、奶奶、大爷爷以外，村子里但凡上了点儿岁数的东谈主，皆是满肚子的故事。我在与他们相处的几十年里，从他们嘴里神话过的故事实在是难以计数。
他们叙述的故事诡秘恐怖，但十分迷东谈主。在他们的故事里，死东谈主与活东谈主之间莫得明确的规模，动物、植物之间也莫得明确的规模，甚而许多物品，比方一把扫地的笤帚、一根头发、一颗零星的牙齿，皆不错借助某种契机成为精灵。在他们的故事里，故去的东谈主其实并莫得远去，而是和咱们生活在全部，一直在昏暗谛视着咱们，保佑着咱们，天然也监督着咱们。这使我少年时期少干了许多赖事，因为我怕受到昏暗监督着我的故去祖宗的处理。天然使我多干了好多善事，因为我坚信我干过的善事晨夕会受到犒赏。在他们的故事里，大部分动物皆粗俗变化成东谈主形，与东谈主来去，甚而恋爱、成婚、生子。比方我的祖母就叙述过一个公鸡与东谈主恋爱的故事。她说一户东谈主家有一个待字闺中的秀雅密斯，许多东谈主来给这个密斯说媒，但她生死也不嫁，并说我方如故有了如意郎君。密斯的母亲就考究不雅察，竟然发现每当更阑东谈主静的时辰，就听到从犬子的房间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息。
这个声息十分迷东谈主。母亲白昼就商酌犬子，阿谁男人是谁，是从那儿进去的。犬子就说这个后生男人每天夜里皆会出当今她的身边，天亮之前就偷偷地灭亡。犬子还说，这个男人每次来时，皆一稔一件相称丽都的衣服。母亲就告诉犬子，让她下次把那男人的衣服藏起来。比及夜里，阿谁男人又来了。犬子就把他的衣服藏到柜子里。天亮前，阿谁男人又要走，但找不到衣服了。男人苦苦伏乞密斯将衣服还他，但密斯不还。比及村子里的鸡启动啼鸣时，那男人只好赤裸裸地走了。天明之后，母亲掀开鸡窝，发现从鸡窝里钻出了一只浑身赤裸的大公鸡。她让犬子掀开柜子一看，那儿有什么衣服？柜子里全是鸡毛。这是我少年时间听过的印象最深的故事之一。自后，每当我看到羽毛丽都的公鸡和瑰丽的后生，心中就产生异样的嗅觉，我感到他们之间有一种诡秘的辩论，不是公鸡酿成了后生，即是后生酿成了公鸡。
离我的家乡三百里路，即是中国最会写鬼故事的作者蒲松龄的老家。当我成了作者之后，我启动读他的书，我发现书上的许多故事我小时辰皆神话过。我不知谈是蒲松龄听了我的祖宗们叙述的故事写成了他的书，如故我的祖宗们看了他的书后才启动讲故事。当今我天然明显了他的书与我神话过的故事之间的关系。爷爷奶奶一辈的老东谈主叙述的故事基本上是鬼魅和妖精。父亲一辈的东谈主叙述的故事大部分是历史，天然他们叙述的历史是传奇化了的历史，与教科书上的历史大相径庭。在民间口述的历史中，充满了英杰珍贵和庆幸感，唯有那些有额外相识和额外膂力的东谈主智商插足民间口述历史并被不停地吟唱，而且在流传的历程中被不停地加工普及。在他们的历史传奇故事里，甚而莫得明确的短长不雅念。一个东谈主，哪怕是武艺荣华的盗匪、胆大包身的匪贼、仪表绝伦的娼妓，皆不错插足他们的故事，而叙述者在叙述这些东谈主的故事时，老是用着赞叹的口吻，脸上老是飘溢着聚精会神的表情。
其实也不单是是上了岁数的东谈主才启动讲故事，巧合辰年青东谈主甚而小孩子也讲故事。我十几岁时听邻居家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讲过一个故事，于今铭记。他对我说：“马戏团的狗熊对马戏团的山公说：‘我要潜逃了。’山公问：‘这里很好，你为什么要潜逃？’狗熊说：‘你天然好，主东谈主心爱你，每天喂给你吃苹果、香蕉，而我每天吃糠咽菜，脖子上还拴着铁链子，主东谈主动不动就用皮鞭子打我。这么的日子我实在是过够了，是以我要潜逃了。’”我那时问他：“狗熊跑了莫得？”他说：“莫得。”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山公去跟主东谈主说了。”
在我用耳朵阅读的漫永生存中，民间戏曲，尤其是我的老家阿谁名叫“茂腔”的小剧种给了我深切的影响。“茂腔”唱腔委婉悲凄，献技特有，险些即是高密东北乡东谈主民祸殃生活的写真。“茂腔”的旋律伴跟着我渡过了青少年时期。在农闲的季节里，村子里搭班子唱戏时，我曾经经登台献技；天然，我饰演的皆是那些插科使砌的丑角，连化装皆毋庸。“茂腔”是高密东北乡东谈主民的通达的学校，是民间的狂欢节，亦然心理宣泄的渠谈。民间戏曲普领路畅、充满了浓郁生动怒味的戏文，有可能使如故贵族化的演义谈话获取一种新质。我的长篇演义《檀香刑》即是借助于“茂腔”的戏文对演义谈话的一次变革尝试。
天然，除了凝听从东谈主的嘴巴里发出的声息，我还凝听了大天然的声息，比方激流泛滥的声息、植物孕育的声息、动物鸣叫的声息…… 在动物鸣叫的声息里，最让我铭记的是千千万万只青蛙鸠集在全部鸣叫的声息。那是竟然的大齐唱，声息洪亮，震耳欲聋，青蛙绿色的脊背和腮边时收时饱读的气囊，把水面皆遮没了。那状态让东谈主屁滚尿流、异想天开。
我诚然莫得文化，但通过凝听—— 这种用耳朵的阅读，为日后的写稿作念好了准备。我想，我在用耳朵阅读的二十多年里，培养起了我与大天然的亲密辩论，培养起了我的历史不雅念、谈德不雅念，更迫切的是培养起了我的假想力和保握不懈的童心。我之是以能成为一个这么的作者，用这么的步地进行写稿，写出这么的作品，是与我二十多年用耳朵阅读密切关系的；我之是以能握续不停地写稿，而且恒久充满着不知谈高天厚地的自信，亦然依赖着用耳朵阅读得来的丰富资源。
（本文选自《不被大风吹倒》第六章。读客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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